初次见到她就爱上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爱？清澈、干净、毫无杂质，一如空旷原野上
飘荡着的充满原始气息的风。
那个女子并不是美艳出众，也不是貌美如花，素净的碧色衣服
愈加衬托出她的脱俗，不施粉黛的脸庞上一双深黑色的眸子清
澈见底，只是看一眼就再也不想转移视线。
见过了京城里矫揉造作的千金小姐，扬州青楼里的脂粉满面的
烟花女子，昆明城外指尖都是老茧的质朴少女，没有一个人能
比得过面前这个女子。
你很爱哭吗？
她知道他是笑她眼角的那颗泪痣，于是红了脸，低下头不知该
如何回答，葱白般的双手紧张地撕扯着衣角。
本来只是例行来朝云珠海看看，谁想在重山中休憩的时候遇到
这个宛如山鬼一般灵异的女子。
我……我要走了。
说罢，一抹碧色转眼消失在树海。
爱上这个女子，连她模糊不清的声音都如此婉转。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仿佛有人经过深山谷坳，身披薜荔，腰束女萝。含情流盼，嫣
然一笑，温柔可爱又形貌娇好。她驾着赤豹，文狸在后跟随，
辛夷木做车，桂花饰旗。身披石兰，腰束杜衡，折枝鲜花赠你
聊寄相思。
他只想要用这形容山鬼的句子形容她。
在朝云珠海的设宴上，并未见到这一缕碧色身影，情急之下，
他也顾不上身份，贸然开口询问。
掌门听他描述，神色略微迟疑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常态，只是
淡淡地说不过是门下一个修行的弟子罢了。
见掌门略微有些不悦的神色，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是夜，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就守在进山的路上。久居京城，受惯了锦衣玉
食，他从不知山林里原来雾气如此浓重，从日出东山等到烈阳
高照，还是没有等到他期盼的那个身影出现。困意袭来，他沉
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
面前那个一脸焦灼的女子不正是让自己念着的那个人吗？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他假装看不见掌门紧蹙的眉头，
硬是把他带回了京城。
灯下，他仔细为她画眉，第一次距她如此近，似乎能嗅到她身
上山野间清新的气息。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这小山眉，你可喜欢？
她笑而不语。
他从雕花象牙筒里沾了一抹浅绛色点到她柔软的唇上。
无语点绛唇。
他嘴里念着诗，细细的为她装扮。王府里的女子那么多，却没
有一个人能像她这样让他心甘情愿地抛却高贵的身份在山里痴
等，为她灯下弄妆。
宫中的礼仪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
今天是元宵节，皇上携后宫宴请王亲，我就只带你一人去吧，
你的穿着、举止可不要让我丢脸。
后宫佳丽三千，连空气里都充满了各种脂粉的香气。他故意来
的迟了，为的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他身边的女子是多么脱俗。
她低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繁重的头饰压的她脚步都有些凌
乱。
听说六弟在朝云珠海觅得一位奇女子，生生地把人要来带在身
边，今天可曾带来让大家瞧瞧？
皇后的耳目总是最灵的。此女子容貌自然比不得皇上的后宫佳
丽，只是有股子人之初的纯罢了。
他四下里张望，前一刻还在身后的女子在大殿之中却突然消失
了踪迹，他心下猛的一沉，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掏空了。
六郎。
身后传来的可不就是让他陶醉过的那个声音么？回头看时，若
不是眸子依然清凉，他几乎要分不出她究竟是树海初遇的那个
山鬼一样的女子，还是这后宫佳丽三千分之一，她脂粉玲珑，
珠玉满头、绫罗遍身，与殿内的佳丽竟无任何区别。
这妆容如此浓重，连让他心动的那颗泪痣都快看不见了。
今日不曾将那女子带来，等改日再带来见过皇嫂吧。
她似乎没有听明白他和皇后的对话，依然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
他，抑不住的灵动。
你回去吧。
回到王府，他狠了心让她离开。
看不出她的失落，也没有哭闹，只是带着一丝丝几乎看不出的
诧异，她转身离开。
最后一次在他的温泉里浸浴，洗去铅华，褪去奢靡，她还是当
初那个在树海里偶遇的奇女子。
去王府大门要穿过氤氲着芬芳的花园，他在花园的入口堵住了
她。
不知是她洗浴的时间长了，还是皇宫的家宴让他疲惫，他已经
斜倚着门楣睡着了。如水的月光仔细地洒满了他每一寸裸露的
肌肤，在黑夜里亮出微朦的光晕。
她解下披风，轻轻盖在他身上，继续往前走。
手被抓住了，身子顺势被拥入他的怀抱。
我放不下你，求你留下。
他也惊讶他一个王爷居然要央求一个女子留在他身边。
我本就不属于这繁华的京城，今日事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等我和那些女子一样，你还是会厌弃我。
她自袖里拿出一块金色师门令，随着吟唱声，她的身形逐渐消
失在他的面前。
我，究竟有没有你的脸面、身份和地位重要？
他知道，她回了那个睁眼就是青山绿水的师门了。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我在幽深的竹林不见天日，道路艰险也独自来这山里，站在高
高的山巅，脚下是滚滚云雾。山色幽暗，白昼如夜，东风狂舞
，神灵降雨。我痴情等你忘却了归去，红颜凋谢又怎能永葆花
颜？
许久以后，朝廷突然颁发诏令，说六王爷驾薨了，之后就是一
系列的家眷安排和厚葬事宜。
他穿着便服，信步走到相遇的那片树海。
她坐在那裸露在外的树根上，没有像第一次遇见时那样惊慌失
措，眸转如水，笑意盈盈。
六郎。
依然是清冽不带一丝杂质的声音，让他的心也透亮起来。
那颗泪痣是做做样子的吧？要不，我怎么从没见你哭过？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我在山间采撷益寿的灵芝，岩石磊磊，葛藤四处缠绕。抱怨公
子怅然忘却归去，你思念我却没空到来。山中人儿就像杜若般
芳洁，心念公子啊暗自沉吟。你想我究竟是真是假？雷声滚滚
细雨蒙蒙，猿鸣啾啾穿透夜幕沉沉。风声飒飒，落木萧萧，思
慕公子，却只是独自悲伤罢了。
我怎会让你独自悲伤？
《山鬼》出自《九歌》的第九首。《九歌》是一组祀神的乐歌，
据说是[屈原]在民间祀神乐歌的基础上加工修改而成的。《九
歌》中有不少篇章描述了鬼神的爱情生活。
《山鬼》采用山鬼内心独白的方式，塑造了一位美丽、率真、
痴情的少女形象。全诗有着简单的情节：女主人公跟她的情人
约定某天在一个地方相会，尽管道路艰难，她还是满怀喜悦地
赶到了，可是她的情人却没有如约前来；风雨来了，她痴心地
等待着情人，忘记了回家，但情人终于没有来；天色晚了，她
回到住所，在风雨交加、猿狖齐鸣中，倍感伤心、哀怨。
